【人民日报】“布衣院士”留下无字丰碑
卢永根(左二)带领团队在田间观察水稻生长情况。资料照片
8月12日,刚刚过完入党70周年的“生日”,89岁的他安详离世,走得坦坦荡荡。
积蓄,全都捐了,880多万元,一分不剩,捐给了华南农业大学;后事,如他所愿,没有告别仪式,遗体捐给国家;最后一笔党费,老伴代交了,有1万元之多……
这一生,他是那样简朴,简朴到家里连窗帘都不挂;可他又是那样富足,一生家国情,桃李满天下,身后泽被万千学子, 留下了闪光的无字丰碑。他曾说,生活过得好,不是追求舒服,而是“无愧我心”。
他,就是华南农业大学原校长、中国科学院院士、著名水稻遗传学家卢永根,人们亲切地称他为“布衣院士”。
“中国共产党指给我有意义的人生之路”
生命最后的时光,卢永根躺在病床上,有些疲倦。可一说起当年入党时的情形,他眼中立刻发出明亮的光。
“当时在香港,一个很小的房子,有面墙壁挂着党旗。”老人的广东口音有些颤抖:“举右手,面向北方,延安就在北方,延安就是我们心中的太阳。”
1930年,卢永根出生于香港的一个中产家庭,家里有电话、出门有汽车。11岁那年,日寇占领了香港,他被父亲送回广东花都老家避难,谁料想,这里也被铁蹄践踏。
“老卢看到日本鬼子检查‘良民证’,一不顺从就一巴掌打过来。”老伴徐雪宾说,这一幕让老卢永世难忘。亲历了国土的沦丧,目睹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,卢永根陷入了迷茫。就在这时,一道“红光”照进了他的人生……
1949年8月9日,卢永根在香港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其实,早在两年前,17岁的他就瞒着家人,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,加入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——“新民主主义青年同志会”。“对祖国的命运自当不能袖手旁观!”卢永根如是说。
“他把入党那一天看成生日,新生命的开始。所以,每年这一天,我都为他过生日。”87岁的老伴徐雪宾颤巍巍地笑了,有点羞涩地透露了一个小秘密:“我想在这一天,一定干一件最让他喜欢的事,所以在1957年8月9日,答应与他结婚。”
新中国成立前夕,卢永根受党组织派遣,离开香港,前去广州领导地下学联,迎接广州解放。“我为什么要抛弃安逸的生活而回内地呢?是中国共产党指给我有意义的人生之路,只有社会主义祖国才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。”卢永根说。
作为华南农业大学的校长,卢永根这样定位自己的三重角色:先党员,再校长,后教授。
“虽然我现在疾病缠身,无法自由地行走,但是,我的意识是清醒的,我的牵挂是不变的,我的信仰是坚定的!”岁月时光无法磨灭卢永根的初心。住院不久,卢永根和老伴向党组织郑重申请:“我俩大半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党。这个时候,也不能没有组织生活。”对此,校党委决定,由农学院党委书记等几名党员参与,每月在病房开一次党员学习会。
“我全程看了党的十九大开幕直播,听完总书记的报告,热血沸腾,备受鼓舞……”十九大召开第三天,在病房党员学习会上,卢永根笑得皱纹绽放,“仿佛回到刚入党的那一刻”。
“我是炎黄子孙,要为自己的祖国效力”
“这片野生稻太好了,我们没白爬上来!”2001年10月的一天,广东佛冈的一个山顶上,71岁的卢永根一手拄拐、一手扶树,开心得像个孩子。
爬山不容易,卢永根拄着拐杖,感觉很吃力。“卢老师,您别上去了,我们上去采回来!”学生刘向东不忍。“要上去!野生稻的生长环境很重要,我想去看。”没办法,学生架着他,一步一挪,齐腿深的草打得裤管刷刷作响。
野生稻,携带栽培稻不具备的抗虫、抗病基因,是改良水稻的重要种质资源。连续几年,卢永根带着学生们奔波在广东高州、佛冈、遂溪、博罗、惠来等地,苦苦找寻……
卢永根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,成为“中国稻作科学之父”丁颖教授的助手。“抗战时,丁老师带着水稻种、番薯种,一直逃难到云南,把种质资源保护下来。”卢永根十分敬佩。丁老师去世后,卢永根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,带领团队完成了恩师未竟的事业,保存了具有特色的野生水稻基因库,首次提出水稻“特异亲和基因”的新观点……近些年,卢永根研究团队共选育出作物新品种33个,在华南地区累计推广面积1000多万亩,新增产值15亿多元。
这对师生,还有一段佳话。学术上,丁颖是卢永根的老师,是他的领路人,但在政治上,卢永根是先行者,是进步青年,他多次对丁老师说:“像您这样先进的老科学家,应该尽早成为共产党的一员。”终于,丁颖在68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上世纪80年代,高校论资排辈风气严重,年轻科研工作者难以“出头”。怎么办?时任华南农业大学校长的卢永根决心要捅破这层“天花板”。他冲破重重阻力,破格晋升了8名中青年学术骨干,平均年龄40岁,最小的年仅29岁,其中5人直接由助教破格晋升为副教授!如今的这8名骨干中,有全国政协副主席、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中国工程院院士……
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卢永根的日记扉页上,抄写着艾青的诗句。
曾几何时,在美国的姐姐苦劝卢永根一家移民,可怎么也说不动他。卢永根说:“我是炎黄子孙,要为自己的祖国效力。”他在给留学生的信中写道:“外国的实验室再先进,也不过是替人家干活。”在他的劝导下,多名学生学成归国。
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;若为祖国故,两者皆可抛!”在一次对学生的演讲中,卢永根化用著名诗句深情表白。晚年,又有人问他为什么非要留在国内,他说:“你向党、向人民作过许诺和宣誓,那自己要遵守了!”
“党培养了我,这是做最后的贡献”
“老卢啊,你身后,储蓄怎么处理?”2016年底,身患癌症的卢永根住院,老伴徐雪宾问道。
“捐!”卢永根脱口而出,只有一个字。
“好,我也是准备捐的。”没有任何思想斗争,老两口就做出了这个决定。
2017年3月14日下午,卢永根被人搀扶着,吃力地迈上银行台阶。他颤巍巍地打开黑色旧挎包,掏出了里面的10多张存折。周围安静极了,只见卢老吃力地在一张张凭证上签字,一次次输入密码。不久后,他又在另一家银行,捐出了其他剩余积蓄。
8809446.44元!老两口没有留给唯一的女儿,而是成立了“卢永根·徐雪宾教育基金”。徐雪宾说:“我们的生活样样都得到满足了,这些钱就是多余的。”
样样都得到满足了?走进老人的家,仿佛回到上世纪。铁架子床锈迹斑斑,挂蚊帐用的是竹竿,一头绑着绳子,一头用钉子固定在墙上;台灯是几十年前的款式,收音机坏了修了再修……
“这些东西没有用光用烂,还能用,物还没有尽其用。”卢永根说。“床已经很好了,我们刚结婚时,4个条凳架上板子,就是床。”徐雪宾很满足。
出门,80多岁的老两口背着双肩包、头戴遮阳帽,挤公交、换地铁;吃饭,叮叮当当拎着饭盒,和学生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,吃得一粒米都不剩……看到有学生剩饭,卢永根总忍不住提醒:“多少株水稻才能出一碗米饭?”
这已经不是卢永根第一次捐赠。早在2015年,他就和老伴回到家乡,把祖上留下的两间价值100多万元的商铺,捐赠给当地的罗洞小学。
这些壮举,大家说是“捐”,可卢永根却说是“还”:“党培养了我,这是做最后的贡献。”老伴徐雪宾也说:“我们两个年轻时就受到党的教育,国家给了我们许多,我们用不完了,当然还回去。”
不仅“还”钱,他们觉得连自己的生命都是党和国家的,也要“还”回去。于是,双双办理了遗体捐献手续。
“布衣院士”卢永根走了,走得干干净净、清清爽爽。他不留财产、不留遗体、不留墓碑,但是,他却留下了很多很多……